□ 惠军明
节气到了白露,夜间的风便不同了。先是白日的燥热渐次消尽,继而凉意自地底渗出,爬上脚踝,漫过腰际,最后直抵人心。这凉意不是凛冽的,亦非刺骨,只是带着水汽的微寒,仿佛天地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夏日的余温一点一点地揩拭干净。
我向来是喜欢白露的。这喜欢并非因其名目雅致,实是爱那露水凝结的过程。黄昏时分,尚不见甚么露珠,草叶干爽,在夕照中泛出金边。待到夜色四合、四野寂静,便有些微小的水珠悄然爬上叶尖。初时不过星星点点,继而愈聚愈多,终至在草叶上汇成一片晶莹。月光下看去,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银,又似星河倒泻,委实可观。
农人对此却别有见解。邻家老张每至此时,必要立于田埂,俯身捏一捏稻穗,喃喃道:“露水白了,稻子该收了。”他的手指粗粝如树皮,却能感知稻粒的饱满程度。于他而言,露水不是文人雅士吟咏的对象,而是时节递嬗的信号,是大地给予的无声通知。我尝问他何以知稻熟,他但笑不答,良久方道:“露水重了,稻秆就知道该把最后的力气灌进穗子里去。”
小孩子们亦喜欢白露。他们不管什么节气变化,单是爱那草叶上的水珠。常见三五小儿蹲在草丛间,以指蘸取露水,互相弹洒,笑声惊起宿鸟。又有细心者,采牵牛花叶,其上露水尤多,便小心翼翼地捧了,跑到母亲跟前,献宝似的递上去。母亲们多半佯嗔实喜,接了叶子,却将露水倾入盆花中,道是“天地精华,莫要浪费了”。
白露之夜的月亮是极清的。不像夏月那般朦胧氤氲,亦不似冬月那般凄清刺骨。它明净地悬在中天,将清辉毫无保留地洒向人间。月光下的露珠愈发晶莹,偶尔折射出七彩光芒,转瞬即逝,如梦幻泡影。我有时立于院中,看那露水在月光下慢慢积聚,竟觉时光流逝可见——每一颗新凝的露珠,都是光阴的具体形态。
露水最盛时,曾在凌晨往城郊小山上去。山路两侧的草木尽被露水浸透,行走其间,裤脚不久便湿了大半。至山顶,见无数露珠悬于松针之上,密密排布,似给青松镶了水晶边缘。东方既白,曙光初现,那些露珠忽然间都活了过来,内里映出霞光万道,仿佛每颗露珠中都藏着一个微缩的日出。
太阳升高后,露珠便渐渐消隐了。它们化作水汽,重归天际,不留痕迹。草叶上只余湿意,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这来去匆匆的特性,教人不禁想起人生诸事——夜半凝聚,清晨消散,徒留些许湿润的回忆。古人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实在贴切得很。
今夜的露水又开始凝结了。我坐在窗前,看外面草叶上渐渐泛起白光。知道明天清晨,又会有一场无声的消散上演。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今夜之露虽逝,明夜还会再来。天地间的节律从不因人的悲喜而改变,它只是依时依候地更迭,冷静而精确。
白露之后是秋分,秋分之后是寒露。季节的脚步从不迟疑,露水今夜白了,明朝又将化作何种形态?大约只有大地知道答案。
人亦如露,聚散无常。但能在消散前映照一刻月光,便不负来这世上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