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义勇
在小城的石板路上走着走着,转角处一尊青石浮雕撞进了视线。牧童斜倚牛背,竹笛横在唇边,衣摆扬起的弧度仿佛能听见“呼呜呼呜”的风声。这凝固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像把钥匙“咔嗒”打开了记忆的锁,那些蒙尘的童年时光,便顺着笛孔汩汩流淌了出来。
乡村的清晨是富有诗意的。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薄雾就顺着田垄漫进了村子,在黛色屋瓦间游移,把袅袅炊烟揉搓成奶白色的纱,罩住了半醒的村庄。早起的大黄牛儿打着响鼻,反刍时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时不时甩动着尾巴驱赶蚊虫。我们这些放牛娃匆匆吃过早饭,牵着牛缰绳便往田埂里走,露水打湿裤脚也不管不顾,只盼着早点到河边看朝阳映照下的波光潋滟。
牛儿低头吃草的时候,正是我们最自在的时光。有人折根柳枝编草帽,嫩绿的枝条在指间翻飞,不一会儿就编出歪歪扭扭的帽檐;有人追着蜻蜓跑,草帽掉了也顾不上捡,直到惊起一片沉睡的蝴蝶;我总爱爬到牛背上,让粗糙的牛毛蹭着掌心,感受着它温热的呼吸。不知是谁忽然摸出短笛吹了起来,不成调的“噗噗、嘶嘶”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画眉。这下子热闹了,七八个孩子纷纷掏出竹笛,有的用布条缠着竹管,有的拿苇膜糊着笛孔,东一声西一声地吹了起来。笛声混着蝉鸣,掠过翻滚的麦浪,钻进正在锄草的大人们的耳朵,惊得他们直起腰嗔骂:“这群小捣蛋!”
晌午的日头最毒时,我们就躲在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洒在身上,像给我们披上了一层会跳舞的衣裳。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数不清的故事,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是岁月留下的刻痕。我们围坐在一起,听村里最会讲故事的三大爷叨古今。他抽着旱烟,古铜烟袋锅里明明灭灭,故事就从他缺了颗门牙的嘴里淌出来,有八仙过海的神奇,有折家将六百年坚守府州的忠勇,还有山大王抢亲的惊险。听到紧张处,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听到有趣的地方,又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小伙伴们玩累了就躺在晒暖的田埂上,看云像棉花糖似的化开。我们比赛谁的吆喝声能让牛儿甩尾巴,争论远处山坳里藏着的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偶尔为了争谁的笛声更响而红了脸,可瞥见老牛嚼着草慢悠悠地伸长脖子凑过来,又都憋不住笑作一团。那时候的快乐多简单啊,一根草茎、一片树叶,都能成为我们的玩具;一句玩笑、一个鬼脸,就能让我们笑上半天。
暮色四合时,夕阳把云烧成了橘红色,我们骑着牛往回走。炊烟从各家烟囱里冒出来,混着灶膛的甜香、柴火的焦香,还有晒了一天的泥土香。笛声变得温软,断断续续地飘在暮色里,像是给这一天轻轻地打了个结。牛儿似乎也知道该回家了,一改往常不紧不慢的脚步,驮着我们穿过熟悉的小巷。路边的野花在晚风里摇曳,像是在和我们告别。
如今再回到村里,石板路变成了水泥路,牛棚改建成了农家乐。超市冰柜里的雪糕再甜,也比不上在井水里浸过的西瓜;手机里的音乐再动听,也抵不过那支歪歪扭扭的短笛。有时候走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间,总恍惚听见身后传来“哞”的一声,回头却只有汽车的鸣笛。那些散落在田间的童年音符,终究成了时光里的绝唱。可每当夜深人静,我仍会想起那个躺在牛背上看云的午后——原来最珍贵的东西,早在我们拼命往前走的时候,遗落在了来时的路上。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带走了老牛与短笛,带走了炊烟与蝉鸣,却带不走记忆深处那份纯粹的美好。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我们追逐着成功与梦想,却常常忘了,幸福或许就藏在那些被我们遗忘的、简单而又温暖的时光里。当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回首望去,那片洒满阳光的田野、那群无忧无虑的少年,依然在记忆的深处,静静地守候着我们内心那个最柔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