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德超
有一句歌词唱得好,“精美的石头会说话”,榆林不计其数的石雕艺术精品,就是这样的精美石头。它们从远古走来,历经石器时代粗壮大手的打磨、周秦汉唐盛世雄风的洗礼、宋元明清战争血泪的浸染,及至新中国崭新日月的辉照,形成了实用与艺术并存、传承与创新并蓄、历史与现实并茂的“会说话”的石雕奇观。
榆林石雕带着生活气息从远古走来
数百万年前出现的“石器时代”,作为人类文明的起点,承载着历史的深远底蕴与人类的进化印记,到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使用石器的能力得到跨越式发展,他们以粗糙却充满力量的双手,精进磨制技术,大规模生产使用石器,让原本粗犷的石器逐渐变得形态各异、功能多样,引领人类从愚昧走向文明。
在榆林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黄帝部落曾在这里繁衍生息,大夏王朝在这里开启繁荣序章,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当时的先进生产工具——石器。从那个时代开始,石刀、石斧、石铲、石锛、石镞以及石刮削器、研盘石、石纺轮、石弹丸等生产工具得以广泛使用。榆林出土的众多石器,线条流畅、棱角分明,不仅是一件件坚固实用的生产工具,也可称得上是寄予着原始审美情趣的艺术品,其中不少石器凝聚着古人的超前智慧。
窑洞是陕北人充分利用地质条件建造居所的智慧结晶。榆林一带的石窑洞,可谓是古人智慧的集大成者。为了让窑洞坚固耐用,有韧劲的榆林汉子凿山开石,并运至挖好的土窑洞内,巧妙利用铆合关系,砌成石头窑洞,与窑口相接,形成天人合一的拱形石头建筑,既亲近自然又美观实用。
除了住所,建筑、用具的石器痕迹也比比皆是。如石街、石院、石墙、石阶、石门、石槛、石狮子、石门墩、石照壁、石窗台、石锅台、石圈、石厕等窑洞附属建筑物,既经久耐用又装点门庭。生产生活用的石碾、石磨、石桌、石凳,乃至石捣蒜钵子,不仅承载了生产、利用与储存粮食的功能,还诉说着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与对生活的热爱。
榆林古代劳动人民还创造性发明了一些对现在仍有启发和实用意义的生活用具石器。因为榆林树木稀有,所以石匠就别出心裁地利用当地丰富的石板原料做衣柜衣箱,简单朴素又坚固耐用。为了更好地储存食物,匠人们又打造出了防鼠、防潮、防腐的石粮仓,储存粮食和蔬菜,还有升级版的,用六块石板套装而成,装上小门安置于院内阴凉处,存放肉食可较长时间保鲜,颇有原始冰箱的意味。至于造型各异的石灯树,既是工匠们就地取材创造的照亮长长黑夜的生活器具,更是一种吉祥物,寓意吉祥平安、幸福美满、薪火相传。
地处黄土高原的榆林,自然条件恶劣,贫瘠的大地四分五裂、沟壑纵横,但这里的工匠们一锤一錾在山谷里、河道上建造出一座又一座石拱桥,将支离破碎的山川连在一起,沟通了村庄和城镇、连接了内地与边塞,让壕沟变坦途,让往来人事见证着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奇迹。
榆林石雕不仅传递着劳动人民善思善用石器的伟大智慧和坚韧不拔的豁达胸怀,还被赋予了浓厚的生活气息。
榆林石雕是凝固的历史画卷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当石器从简单的生产工具上升到具有审美价值、寄托精神象征的艺术品后,就出现了石雕艺术。榆林石雕艺术与石器时代同步,带着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和历史厚重感,其价值不仅在于精湛的工艺,更在于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信息。
俗话说得好,“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北出的好石匠”。榆林这块神奇的土地,土多、沙多,石头也多,凭借优质的石料和精湛的雕刻技艺,孕育出了享誉全国的石雕艺术。每一件石雕都浸润着工匠洒落的辛勤汗水和精深的雕刻技艺,留存着祖辈们那些或浓或淡的生活时光。
最早的榆林石雕艺术,可追溯到4300年前的石峁时期,在其中一处巨大石城墙体上,镶嵌着一双目略突出、阔嘴龇牙的人面石雕,神情夸张,戴耳珰和冠饰,或许表达了当时统治者的精神信仰,石峁的“王”一定是希望这些图腾保佑他的王国长治久安、他的子民幸福安康。
有了图腾崇拜,有了等级差异,有了生来死去,就有了追求长生不老的想法,但这显然是做不到的。好在古人有变通的办法,形成了一套关于生死轮回的理论:生命是永恒的,死亡仅仅是一种生命延续和转换的过程,是从阳世人间转换到阴间地府继续生命的旅程,同样有衣、食、住、行需求。既然如此,钟鸣鼎食者就想把生前的荣华富贵移植到死后的墓穴继续享受。那么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呢?聪明的石匠用他们的手艺将日常生活场景雕刻于石,随着逝者入葬,各式各样的陪葬石雕就陪伴主人沉寂于地下,其中以汉画像石最具代表性。
汉画像石,是汉代地下墓室、墓地祠堂、墓阙和庙阙等建筑上雕刻画像的构石,时间段集中在东汉中晚期,有“绣像的汉代史”之称,具有极高的文化、艺术和历史价值。汉画像石主要分布在四大区域,山东和苏北画像石以质朴厚重见长,古风盎然;河南画像石以雄壮有力取胜,豪放泼辣;四川画像石清新活泼、精巧俊爽;陕北晋西画像石纯朴自然、简练朴素。
榆林汉画像石是陕北画像石的代表,也是最直观、最真实的陕北图像资料。榆林汉代工匠们以石当纸、以刀作笔,在陕北随处可见的石料上采用各种娴熟技法,鬼斧神工地创作出一幅幅精美朴素的画面,题材内容广泛、构图形式华美、雕刻艺术精湛,为后世留下了一座弥足珍贵的汉画像石艺术宝库。
普通老百姓“玩不起”奢侈的画像石墓葬,但也有办法通过石雕寄托精神追求。其中,以千奇百怪的榆林绥德石狮为代表。
虽然陕北地区不产狮子,但这并不妨碍绥德的能工巧匠雕刻出种类繁多、千姿百态的石狮作品。或许正因为没有见过真狮子的模样,匠人们根据口口相传的口诀“十斤狮子九斤头,两只眼睛一张口”以及丰富的想象、朴实的情感、神奇的雕技,让冰冷的石头幻化出形态各异、夸张多变、妙趣横生,似狮非狮、神似貌离、神形兼备的圣灵。他们雕出的石狮有的天真烂漫,像稚气未脱的孩子;有的憨厚老实,如憨厚朴实的陕北老农;有的刚健威猛,如冲锋陷阵的勇士。无论是威严高大、置于庙宇高山的镇山狮,还是小巧可爱、置于炕头、守护生命的拴娃娃狮,都有其鲜明的个性特征,凝聚了真正的写意传统、纯正的民族特色。特别值得一提的炕头石狮(拴娃娃狮),是绥德石狮文化中的一朵奇葩,以显著的地域特征、生动的雕刻技艺、浓厚的文化特征,融入千家万户,是与人最亲近的生命护卫。当大人外出劳作时,将幼小的生命拴在调皮可爱的小石狮子上,不仅是精神托付,更是安全托付。
榆林石雕是民族艺术瑰宝,记录着绵绵不息的生活印迹,凝聚着古老深厚的文明基因。石匠们怀着朴素的情怀、高超的技艺,在一块块冰冷的石头上一刀一刻、一雕一琢,创造出的不朽画卷,历经雨雪风霜的岁月磨砺、传承千年,散发出无穷魅力。
榆林石雕是多彩的现实剪影
榆林石雕随时光流变,又随时代传承,融合了历史记忆和当地民俗,又回到生活中去,在现实中仍焕发着勃勃生机。
榆林石雕见证了波澜壮阔的革命岁月。延安时期,横跨延河的石拱桥让两岸革命人士的沟通变得通畅便捷,延安中央大礼堂是老一辈革命家战略决策的标志性建筑。这些重要建筑的建造者绝大部分来自绥德一带,他们用精湛手艺建造起了那个时代的经典。中共中央转战陕北时期,毛泽东率领中央纵队抢在敌人前跨过横亘在绥德县城无定河上的永定桥,使敌人在绥德合围堵截毛泽东和党中央的“美梦”彻底破灭。永定桥是当时绥德境内无定河上唯一一孔石拱桥,警卫团为安全起见,给毛主席建议中央纵队一通过就炸桥,拦住敌人。毛主席听完报告风趣制止道:“炸掉容易,建设就难了。桥,敌人走,我们也要走嘛。他们只是暂时走而已,我们可是永远走哇!”毛主席的决策使这座桥幸运地得以保全。
现代生活中,或馆藏、或新建的榆林石雕,搭建起联通历史和现实的桥梁。
位于神木市高家堡镇的石峁博物馆展现了石峁文明在中国文明起源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价值和独特地位,作为镇馆之宝的“大型神面石雕”长2.5米、重1吨以上,彰显了石峁先民的精神信仰和价值追求,刻画了中华5000年文明迭遭忧患而长盛不衰的传奇。
位于榆林市老城区的汉画像石博物馆和绥德县城的汉画像石展览馆则是石质史书库,展陈出东汉时期典章制度、衣食住行以及神话传说的仙界景象。置身其中,仿佛可以穿越回那个辉煌灿烂的时代,与来自两千年前的古人在岁月长河中相遇。
最能体现现代工艺的榆林石雕当数绥德石雕群。绥德县永乐大道石刻长廊犹如一幅石刻长卷,古朴深沉、凝重洗练、粗犷传神,将陕北五千年文明史剪影于石。绥德县城“天下名州”石牌楼,是绥德石雕艺术的集大成者,以恢宏的气势、奇妙的设计、精美的构图、神工的雕技,把当地人对宇宙的认识、人生的感悟、民族文化的传承,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石魂广场则充分展示了绥德石雕技术的宏大。最有代表性的是一对高19.5米的巨型石狮,庄严肃穆、气势磅礴、威震八方,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历史悠久、工艺精湛的石雕技艺和民间艺术精华,堪称“天下第一石雕狮”。广场下面横跨无定河两岸的千狮桥护栏上,雕刻了1008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石狮,凸显了这块土地上人们广阔的胸怀、远大的抱负和勇于开拓的精神。
2008年,绥德县被文化和旅游部命名为“石雕之乡”。2014年,凝聚传承着千年黄土文化精华的绥德石雕雕刻技艺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绥德被誉为“石狮故乡”当之无愧。
石头与自然、文化碰撞摩擦的火花,在时光的隧道中镌刻出了璀璨的故事。源于生活的石雕艺术,从数千年前的石像到传承至今的石雕文化现象,从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到精美的艺术作品,从气势恢宏的镇山石狮到小巧精致的炕头石狮,无不彰显着榆林石雕文化的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虽然,随着数字化时代的来临,大多数石器已退出人们的生活舞台,但石雕艺术的美化装饰功能,并没有因高科技手段的产生淹没于历史洪流,而是以平静、恬淡的形式继续陪伴着陕北人民。作为艺术品的石雕,它将陕北厚重的历史文化、朴素的生命认知、豁达的生活情趣凝固成不朽的剪影,在历史的天空中迸发出神秘与灵动的永恒光辉。
“质本无求自在身,一遭际遇入凡尘。千磨万刻成铭日,犹忆当年知遇恩!”故创作《石雕》这首诗以表达笔者对石雕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