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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隐之心
  □ 朱鸿
  疫情之下,没有谁不是艰难的。一旦城市变为封闭式管理,其艰难尤甚。2021年与2022年新旧交替之际,西安人便是这种状态。
  反复检测核酸,遂有母亲携着幼儿的,翁媪相伴或踽踽独行的;老者疾动而厄于救死的,孕妇腹痛而阻于求医导致流产的;尚未采购菜蔬又规定足不出户的;无法做饭的打工者;穿着防护服在寒夜里连续数小时站着的采样者。凡此是我的所知,还有我根本不知的,也许更艰难,以至于陷入煎熬中。
  我在校园,相对安全一点。因为没有承担什么具体的防疫工作,这使我常觉惭愧。我独住,遂也有自己的窘涩,以缺鲜蔌,又拙于烹饪,若吃米饭,其菜便是煮香菇、煮木耳、煮土豆、煮茄子。
  然而我的日子毕竟不至于艰难,窘涩是不算什么的。西安的防疫出现了一些失当、失职和违法之事,我愤怒,也感到羞耻。远远近近的批评、谴责和揶揄,我也在努力理解。不过有的言论流露出对西安人的歧视和轻蔑,甚至于幸灾乐祸,这也许有恨铁不成钢的善意,但终究是这类腔调令我难过,也引起了我的思考。
  曾经有朋友嘱我拍摄视频,发鼓舞之声,为西安加油。防疫的一线早就布阵荡荡,医生很累,护士很累,基层公务员很累,社区工作人员很累,无处不在的志愿者很累,不过他们皆在坚持。仕者上闻下达,左右指挥,唯恐有误,也是很累且坚持着。在这样的背景下,我选择了沉默。我位卑言轻,激励任何一个方面悉显无力,更不气壮。
  我也并非一根僵尸,我也在以得体的方式助力防疫。我环顾而望,侧耳而闻,敏感地观察着长安文化在西安的演变及西安文明的创伤、愈合及提高。我想做一个自豪的西安人,更想为西安人而自豪。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棵树不生瘢痕,没有一间房不漂尘埃,没有一张脸不存瑕疵,然而艺术家贵在能发现美、辨识美,并具道德勇气表达美。
  一位女医生的哭触动了我,只要想到她,我就动容。
  三秦人民医院发出通知,要在2022年1月1日下午5时30分全面停止服务,并腾空病区,以收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住院患者计有千余,当然也要在24小时以内出院且转运。
  一些大夫向院领导请示:有患者才进肿瘤化疗程序,怎么办?有患者才做骨髓移植手术,其免疫力为零,怎么办?有患者深度昏迷,不得不靠呼吸机维持生命,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决定是艰难的,也是慎重的。出院、转运,且当迅速腾空所有病区,安装妥当所有设备,调定所有信息化流程,以立即接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这应该是慎重的决定,也极为艰难了。
  妇科有患者33名,主任医师吴小依大夫管了3位,其中一位的癌症手术刚刚完成。在她知道听命是唯一的选择之后,便一再调整自己的情绪,想以足够的理性面对病人。她必须尽快消化自己的痛苦,并改变观念,以向患者传达医院的通知,特别是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这实在是艰难的。
  几乎所有的病人都瞪大了眼睛,饱含了诧异、质疑、抱怨、抗争。这在医生的预料之中,吴小依也并不奇怪。她体谅自己的病人,甚至面对家属粗暴的态度她也愿意承受。现在,吴小依的立场是大局和集体,她当服从,且让自己的病人服从。
  她先向异位妊娠的病人介绍了情况,指出其手术顺利,恢复顺利,且各项指标全都比较正常,可以带药回家休息。吴小依说:“医院会派车送你,费用你也不管。”倾情宽慰,保证有疑必解,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病人长叹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接受了。
  她接着来见正在进行保胎治疗的病人,吴小依真的不忍让病人走。这位孕妇是以先兆流产住院的,其症候复杂,且夫妻血型不合,年龄也不小了。经过三次会诊,吴小依为病人制订了缜密的保胎计划,遂趋向稳定。她告诉病人,转诊的医院也是三甲医院,她跟那边的妇科主任是同学,也打电话沟通了。病人用凄凉的目光看着她,眼泪顿涌而出。吴小依鼻腔发酸,不过她不能哭,便俯下身子抱了抱病人的肩膀,也是转移自己的情绪。
  最后是那个癌症患者,让她转院,吴小依不知怎么张口。通过家属,病人早就明白了形势之严峻,不过见吴小依来了,她仍伸出一只手说:“吴大夫,我不敢离开你。”吴小依坐在她的身旁,娓道她要转去的医院也属于三甲,那边的团队也非常优秀,并仔细研究了手术过程,十分乐意为她治疗。病人渴望着吴小依,切切地说:“吴大夫,我的确不想离开你。”
  此间,她的家属悄然收拾了东西,此时已到了1月2日下午5时15分,护士长及两名护士推着抢救车,一直在病室外等待着。吴小依像对孩子似的说:“给你换个地方,换个更好的地方。”遂卸下病人的导流管,促其行动。护士长敏捷地前倾,接过导流管,两名护士灵巧地一推,抢救车便至病室里了。几个人慢慢扶起病人,缓缓搀着,推着病人来到电梯间。她拉着吴小依的手,气息柔弱地说:“我怕!”吴小依说:“不怕!我会跟那边医院联系的,始终追踪你的治疗。”
  抢救车出了医院大门,吴小依便看到一辆救护车,这正是为她的病人准备的。吴小依一边叮嘱,一边帮着把病人抬进救护车。有病人突然伸出手喊道:“我不敢离开你!离开这里我就活不成了。”在寒风和暮色猛地扑向吴小依的一瞬之间,她的腿忽然一软,就跌坐在石阶上失声大哭。护士长和两名护士赶紧蹲下来搂住她,也埋头而泣。
  为控制疫情,西安人做的功林林总总,我时有欣慨,然而唯吴小依大夫的哭再三触动我,使我泪水涟涟。吴大夫平常颇为注意自己的风致,其举止优雅在三秦人民医院是有名的。她当众大哭,一定是不能承受了。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的意思,大约指对人的不幸所产生的一种同情和怜悯,并尽力予以帮助。孟子又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尘世茫茫,而恻隐之心罕见,而阡陌孤寂,而闾阎冷漠。恻隐之心的苏醒且流露,遂春水澄明,夏花绚烂。遗憾的是,它并非人皆有之。
  吴小依所表现的恻隐,是一种职业道德,又超越了职业道德。它是慈悲,是爱,是人道主义,是一种文明。西安有吴小依这样一种人,西安在世界上就不会孤独,何况西安是长安的变迁和发展。
  西安发生疫情以来,我妻子一直居高风险地区。她所在的小学有病例的密接者,反复商量,妻子遂独栖一寓。实际上在宣布封闭管理之前,她本可以来校园,来了也就来了。那位密接者获得健康的结论以后,妻子略有悔意,喟叹未回校园,从而不能照顾我吃饭,是过分谨慎了。谨慎是正确的,试想,若回到校园,随之报告那位密接者感染,这将对多少教师及家属造成影响,如此情何以堪?杜绝侥幸心理,以至诚的态度生活,也许是一种天意吧!
  盈盈一水间,朝暮有电话,这也足以消愁,何况解除封闭管理并非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