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天才
记得45年前,我还上初中的时候,就知道党永庵这个名字。那时候,有一首《青春献给伟大的党》的歌,在社会上很流行,农村、工厂、学校都在唱,我们学校也教唱过。音乐老师告诉我们:这首歌的词作者是大荔安仁人,是我们连畔种地的乡党。从那时起,我就对党永庵怀着一种景仰的心情。
党老师是诗词界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前辈。如果从1955年《工人文艺》发表的第一首诗歌算起,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已近70年了。他几乎在每个年代都有代表作。如1960年代,有《我们这一代》。这首诗在《人民日报》发表后,由《社会主义好》的曲作家李焕之谱成歌曲,一举成名。1970年代,有《青春献给伟大的党》,红遍大江南北。1980年代,有《微笑的太阳》,由《我的祖国》的曲作家刘炽谱成合唱交响乐《太阳颂》,在国内许多大型音乐晚会上演唱。后来,他为印度尼西亚国家合唱团创作的歌曲《绿鸽子飞起来》备受推崇,合唱团的名字也因此改为“绿鸽子合唱团”。他的《翠谷双回响》在2021年搭载着航天卫星飞向太空,永久回响在天地间,翱翔在苍穹中。
我原以为,像党老师这样的著名诗人和歌词大家,也是会端一些架子,会摆一些气派的,让人望而却步,敬而远之。但党老师身上没有,丝毫都没有。与他接触交往的这多年,他给我的印象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有一种生动的真实感,也有一种魏晋名士的风度和风流。
党老师喜欢红色,也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夏天一件红汗衫、红衬衣。冬天一件红棉袄、红围巾。可能是这种红色的重复吧,每次走近他,我都感觉像是走近一团火。红色是热烈、喜庆、亲切、温暖和生命力的象征,也是他诗意人生的象征。
党老师身上有一种天秉的诗人气质。记得在去年的一次乡党聚会上,他有一番致辞,一番致辞其实就是一首诗。那天,他是站着致辞的,红色的衣袖随着他有力挥动的手臂和跳动的韵律,如喷泉涌流,如浪潮澎湃。那种浓烈的诗情燃烧,让人有一种梦幻般的恍惚,似乎整个房间都在升腾着一团火焰。李白当年有“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横溢才思,而他热情奔放、激情豪迈的一席致辞,则如一种强大的磁场和气场,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到有一种滚烫的情感在心中涌动。
我常常想,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何以会有如此强烈、炽热的生命活力?我想到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我也想到了他在《八六初度》自寿诗中的一句话:人生就像一根蜡烛,成年累月地流泪发光,不经烧啊!每次与之见面,他的精神都是那样饱满,他的握手都是那样热烈,他的声音都是那样洪亮,他的笑容都是那样灿烂。他曾对我说:人这一辈子,轰轰烈烈活着是一天,死气沉沉活着也是一天。一个人怎么活着,全在于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党老师是1938年生人,属虎相。可能也是这种生命的天赐吧,他也选择生龙活虎地活着。记得在他的经典红歌《青春献给伟大的党》中有这样的歌词:“像那青松迎着风雨茁壮成长,像那江水滚滚不息奔向海洋。”当年,他是怀着青春的激情这样写的;如今,也是怀着青春的激情这样活的。无论是在南山之南“不与秦塞通人烟”的20年漫长的生活中,还是在“热风冷雨”“几度腾挪”的饱经风霜和沧桑中,纵使在“梦去浅读病渐多”的迟暮人生的边缘上,自始至终,他都把高举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作为自己生活的选择。
党老师出生在黄河西岸的一个普通农家。他出生的时候,那个地方还叫平民县,是民国十八年为逃自河南、山东的难民而特设的。但生活的苦难,没有磨灭他禀赋的聪颖和对生活的向往和梦想。他是上世纪50年代西安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一路走来,近70年的艺术生涯,他的诗词创作如满天的繁星,也如满园的花朵。他经历了中国当代诗词的整个历史进程,可谓“一生看尽长安花”。他曾拜老一辈诗人词家臧克家、艾青、光未然、贺敬之等为师,与他们交往,向他们学习,受益匪浅。他被乔羽称为“深受全国词友敬重的西北歌词重镇”,也被阎肃等誉为“根植生活沃土,与人民大众息息相通的时代歌手”。
最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揣着这篇文章的初稿前往拜访他。他住在终南山下的一栋普通居民花园里。那片土地叫樊川,也叫杜甫川。那个地方毗邻着柳青创作《创业史》的蛤蟆滩和常宁宫。我曾看到一张照片,在终南山下的豆架瓜棚边,他戴着一顶草帽,摇着一把纸扇,与那些脚上沾满泥土的农民诗友“把酒话桑麻”。正像他当年在大巴山,在石板而覆的村寨人家,与紫阳的民间歌手“凭风话民歌”。他始终把自己诗词的根须和生活的根须深扎在社会底层的风土烟火中。
党老师有一个特别的微信名:草翁。这个“草翁”,让我想到了陆游之“放翁”,也让我想到了放翁“老学庵”的斋名。当然,更多的是联想到渔翁、笠翁、艄翁、柴翁、卖炭翁。是的,在那个远离都市喧嚣的平凡而宁静的楼院中,他活得真实、自然、率性、洒脱、快乐。在朋友圈中,我也曾看到过,他在夏日的树荫下,穿着一件大裤衩,趿着一双凉拖鞋,交脚仰卧在一张躺椅上的情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他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百姓。
其实,党老师也是吃过大盘鸡的人。且不说他身上有国家一级编剧、省音乐文学学会主席、省政协委员等诸多头衔,仅其在汉中、渭南两个地市挂职副市长的经历,可能就会让习于世俗的我们高看几眼。但他不是那种自视其高的人,也不是那种披着袈裟的政客。那天,当我问到“草翁”的来历时,他笑呵呵地说:“庵,本来就是草舍嘛。草,也可谓是诗草的诗称。从草舍到‘草翁’,我这一生都是属于草民一党的,我就是‘芸芸众生草’中的一草;这可能也是一种天命。年轻的时候,是一株小草。现在老了,是一株老草。包括我一生的诗词创作,本来是撒了一地花种,却长成了一堆小草。我自觉就是一个‘种花得草翁’。但能够成为大地母亲怀抱中的一株青草,我感到很幸福,也很光荣。”听了党老师这一段话,我想到了贾平凹曾说过的一段话:“自看自大,永远不大。只看自小,永远不小。”
是的,不以花香,不以树高,一生都甘愿做一株伏低伏小的小草。白居易曾赞美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小草,可谓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的生命,但小草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繁盛的存在,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耐活的生命。